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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佳:春晚小品背后的三种幽灵
发布/2018年2月19日 3:30 AM文/李佳佳来自/金宝博188滚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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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央视的春节联欢晚会落下大幕,一个小品《同喜同乐》所引发的争议,却只是刚刚开始发酵。这是一个在熟悉西方文化与社会氛围的人们看来会有些瞠目结舌的节目:一名中国的中年女演员把皮肤涂黑,假扮“非洲丈母娘”,在非洲部落民族服装里戴着夸张而充满刻板印象痕迹的下垂假胸部与臃肿假臀部,同时高呼“我爱中国”;一个黑人演员穿上动物戏服假扮一只让人有些莫名其妙的猴子;年轻的黑人姑娘不但剖白自己希望到中国留学、嫁给中国小伙子,更在临近结尾时,十分主流地喊起口号:“我要像中国人一样,撸起袖子加油干,让世界人民都点赞”。
这显然是官方话语体系略显生硬地尝试以艺术、幽默、轻松元素对于“中国模式”“中国方案”的讴歌。在“一带一路”浩大工程的背景下,中国的资金、人员、技术输出到亚非拉大陆,所到之处是否尽是鲜花掌声,一直是一个略带争议的问题。小品试图给我们正面答案,用“非洲”丈母娘的原话,“年轻的时候是中国医疗队救了我的命,现在中国的孩子们来到非洲为我们修铁路,还把我的小Kary培养得这么出色。我爱中国人,我爱中国!”
事实上,这样的民族主义话语在近几年的官方叙事与社交媒体上早已成为潮流。过去的几年里,从美国到日本,从菲律宾到新加坡,从挪威到韩国,从印度到澳大利亚,再加上台湾和香港,“中国人民的感情”动辄得咎,备受伤害。一方面,大到国际争端、领土分歧,小到某个艺人的一句话、一首歌,中国朝野日益膨胀的民族主义情绪脆弱敏感,极其容易受到冒犯,每每被激怒就开始出征、全民抵制。另一方面,盛世心态所造成的膨胀感也悄然蔓延,很多人习惯大大方方地表达对其他国家和族群的歧视话语,而丝毫不认为有问题。
2016年里约奥运会是一个民族主义情绪集中释放的窗口。在那之前,海牙国际仲裁法庭刚刚做出了对中国不利的判决,一种近代中国萦绕百年的受害者心态再次回归,“强大起来了的中国不能受欺负”似乎成为当时不少网民的共同心态。在澳大利亚游泳运动员马克·霍顿出言攻击孙杨是“禁药骗子(drug cheat)”之后,他的面簿和推特很快被中国爱国网友“攻陷”。在转播奥运会开幕式过程中,澳大利亚电视7台在中国代表团进场时插播广告,愤怒的中国网友怒而要求道歉。有趣的是,与此同时,中国中央电视台主持人白岩松在解说奥运会开幕式时,故意在菲律宾队进场时沉默、在索马里队进场时调侃这个国家“多一些人当运动员,就少一些人当海盗”却备受追捧,大受称赞。
到了2017年《战狼2》上映并狂揽56亿人民币票房时,这种民族主义叙事已经从动辄受伤的受害者角色,进阶到了主动出击的征服者形象。一个黄皮肤的中国超级英雄,在非洲大陆从欧美雇佣兵的魔爪之下,拯救包括非洲人民在内的苦难者,毫不隐晦的民族主义激情自然完美迎合了主流的中国人情绪。佐之以中美混血美女的爱慕、一拳一拳将人高马大的白人和美国坏蛋活活打死的暴力场面,以及护照上并不真实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当你在海外遇到危险,不要放弃!请记住,在你身后,有一个强大的祖国!”等等恰到好处撩拨民族主义心弦的情节,疯狂卖座可以说毫不出奇了。
在小品的民族主义情绪之后,同样引起不少人惊诧的,是中国官方叙事与民间情绪对于种族主义共同的漠然和无知。在欧美,非黑人演员把皮肤涂黑扮演黑人,被广泛视为对非裔族群冒犯的表演方式(blackface),在19世纪的美国曾经多见。但随着上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的兴起和多元社会的形成,在70年代已经基本绝迹。而将肤色与动物关联更是一种如今几乎难觅踪影的冒犯。小品播出之后,在微博上迅速成为了评论热点。有趣的是,在不少人批评其中的种族歧视倾向和官方匪夷所思的一路绿灯之外,更多的评论表现出的则是惊人的淡漠和无知,不少人丝毫不认为这其中包含种族歧视意味。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是,有相当多的评论本身就具有强烈的种族主义侮辱——他们反感的不是对其他族群的歧视,而是其他族群竟然能呈现在官方话语之中。“黑鬼”之类的侮辱词汇更频频出现在这些贴子里:“春晚上一群黑鬼什么意思”“好好,我知道中国黑鬼多了”之类的贴子相当刺目。更耐人寻味的是,微博上极为高效、动辄删贴禁言销号的审查者,往往对这样直白赤裸的种族言论十分宽容,很少采取任何措施。
事实上,在中国被严格管控的电视荧屏上出现种族主义内容,这远不是第一次。2016年,一则洗衣粉广告曾引起极大争议。广告中,一个满脸满身油漆污渍的黑人男士被一名年轻中国女性按进洗衣机,之后“变成”了一个浅肤色的中国男人爬出洗衣机。而在去年中印边境对峙期间,新华社一则模仿丑化印度人的形象和口音的视频,更是被国际社会广为关注。
在关于种族主义的争论之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中国与欧美不同,并没有殖民和奴隶制的历史和血债,国民中占比百分之八九十又是汉族,对于种族主义不敏感无伤大雅。但事实上,除了汉族以外,中国还存在55个少数民族,他们的习俗、文化乃至语言都与汉族相去甚远。而在最近二三十年加速发展与全球化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外国人也选择来到中国打拼发展,其中就包括非洲人。对于其他族裔是否尊重和包容,是中国社会是否文明的关键刻度。
就在春节期间,一名哈萨克族女演员热依扎只因为在微博说了一句自己不过春节,便被愤怒的网友群起攻之,其中甚至夹杂着死亡和强奸威胁。这种“非我习俗,其心必异”的逻辑,对于中国所期待展示的包容、多元、发达、文明的国际形象只能是南辕北辙。
在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之后,小品中还呈现出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新殖民主义元素。长久以来,中国的资金和技术“走出去”的过程中,一直标榜自己与传统西方援助强制捆绑意识形态、借机输出普世价值的区别,以“不输出中国模式”著称。然而,无论南亚、中亚还是非洲,一直有质疑的声音担忧中资大举入侵,会把中国式政治和价值观裹挟而至。
在小品中,政治意涵的意识形态被着意淡化,然而社会层面的“中国式逻辑”却显得十分扎眼。年轻的黑人姑娘自豪地用中文高声宣布她妈妈的理念“身份不同了,美得不行了,嫁个高富帅,这辈子赢了”。男主角立即不失时机地幽上一默,“这非洲老太太怎么跟国产丈母娘一个样啊”。
物化女性而不自知,将婚姻作为换取物质生活的赌注,还体现在小品中所呈现的非洲姑娘们期待嫁给中国小伙子、丈母娘盼望有个中国女婿上。但不难想象,如果性别角色调转,呈现的效果就没有创作者期待的“中非一家亲”这般和谐了。事实上,中国社交媒体上常常上演对于和在华的非裔男性交往的女性的荡妇羞辱。这种论调中,将本族女性物化为财产,对在中国打拼的黑人进行种族攻击,将之一律妖魔化为暴力和性侵的潜在罪犯的论调十分畅销。
一则笑点拙劣的小品本身或许并不是大问题,将它制造出来并为它首肯的官方文化管理机制,以及它所迎合的大众心理才是问题所在,在1930年代被纳粹主义附身的德国已是前车之鉴。而当这样的大环境和土壤还在加速向全世界自豪和高效地输出价值观,恐怕结果就远没有那么值得“同喜同乐”了。
(作者是中国媒体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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