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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虎:最后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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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1-2019 17:59: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最后的案件

刘虎  辩护人Defender  2018-06-07
一家不知何时撤销建制的法院,开审一桩颇具争议的北京企业家刑事大案。这有可能在中国司法史上留下一笔“遗产”。


马彬在华山上的旧照(家人供图)

▍文 刘虎
▍来源 作者授权公众号辩护人Defender发布

从漠河县城以东26公里的图强镇到大兴安岭行署所在地加格达奇区,一趟行驶6小时13分的火车是最快的交通工具,因为开车至少需要7小时49分。

5月11日,法官曲祥川和两名同事从图强乘坐法院公车赶往加格达奇,千里迢迢去审理一桩案件。曲祥川是刑事审判庭庭长,也是院里唯一的刑事法官;他的两名合议庭同事郝春梅、朱成斌,都是从别处“借”来的——郝春梅是民一庭法官,朱成斌是院纪检组组长。

5月15日上午,曲祥川等审理的案件在加格达奇区法院开审,不过,仅仅开审了一个小时,就因为被告人坚决要求验伤,宣布休庭。与他们同时前来参与庭审服务工作的一位法院同事为此担心:他们法院随时可能被撤销建制,而该起案件的审理看上去会旷日持久,很可能该案还没结案,他们的法院就已不复存在了。

“袖珍”法院接到前所未见的大案

曲祥川法官所在的法院,叫黑龙江省图强林区基层法院。这也是迄今在我国罕有的未标注“人民”字样的法院。


图强林区基层法院是迄今我国罕有的不标注“人民”字样的法院。 刘虎 摄

图强林区基层法院位于图强镇。图强镇是森工企业图强林业局(县处级)局址所在地。政企合一,归属大兴安岭地区直辖。镇上90%的机关部门和企事业单位属于林业系统,林区法院也一样。额木尔河从这里流向黑龙江,汇入鄂霍次克海,奔向太平洋。“中国最北点”乌苏里江的卡伦浅滩,也位于图强林区。

图强法院建院于1981年,现有的约1000平方米的办公楼是1988年建成的——1987年著名的大兴安岭特大森林火灾,将法院的原办公楼付之一炬。

这家法院除了面积“袖珍”,像很多地方法院一个派出法庭的规模,人员也很少,仅有25人。近年年平均受理案件300余件。在2016年“深圳市优秀法官”中,南山区法院法官王捷2014年审理案件617宗,2015年审理案件527宗,2016年1—10月审理案件872宗。图强法院一年下来,审理的案件仅有王捷法官的一半上下。

铁路、林业、农垦等“企业办司法”因为掺杂部门利益,严重违反法治基本原则,一直饱受诟病。法学界多年呼吁铁路等公检法应一律纳入国家司法体系,实现司法的“去企业化”。

铁路公检法的转制如今业已完成;林业、农垦法检的改革也被中央列入司法改革日程: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全面深化人民法院改革的意见——人民法院第四个五年改革纲要(2014-2018)》明确提出,“将林业法院、农垦法院统一纳入国家司法管理体系,理顺案件管辖机制,改革部门、企业管理法院的体制”。

就在即将迎来撤并、员工大都在考虑何去何从的关头,2017年5月,这家法院突然收到了一位北京企业家涉嫌两罪的刑事案件,其中仅“挪用公款”部分就达到了2.9亿元,是该院创建36年来前所未见的大案。要知道,图强林业局这个“中国最北林业局”,辖区近3万人口,2015年总产值才3.83亿元。

“管辖权”争议

这个由图强林区检察院起诉到图强林区法院的案子,被告人叫马彬,出生于1961年,家住北京市房山区,是宝恒投资有限公司、中油丰年(北京)石油销售有限公司、北京瑞雪丰年科技有限公司三家企业的董事长。

2016年6月24日,马彬因为涉嫌行贿罪被黑龙江省检察院指定管辖,同日由黑龙江省检察院大兴安岭分院指定图强林区检察院侦查管辖,图强林区检察院同日决定刑拘;同年7月8日由黑龙江省检察院大兴安岭分院决定逮捕,次日由图强林业局公安分局执行。

马彬6月25日被羁押于哈尔滨市第一看守所,8月23日被羁押于兴隆林业地区看守所,10月24日被羁押于加格达奇区看守所至今。


大兴安岭地区加格达奇区看守所。北京企业主马彬已在此被关押近两年。刘虎 摄

图强林区检察院称,侦查中发现马彬另犯有挪用公款罪,自2016年8月23日重新计算侦查期限。2017年1月20日,黑龙江省检察院大兴安岭分院指定由图强林区检察院审查起诉。

2012年富商马彬收购三亚保力房地产投资开发有限公司10%股份的行为,成为其被抓的重要原因。图强林区检察院指控马彬与时任黑龙江农垦北大荒商贸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副总经理的仉某某共谋,意图收购三亚保力公司10%股份,随后,仉某某虚构了与马彬合作成立公司经营油品的事实,使马彬的公司通过购油合同获得4.13亿元,最后马彬用其中2.9亿元,以宝恒投资公司名义收购了股权,案发至今未归还。

此外,检方还指控马彬于2009年末因想要低价购买北大荒商贸集团位于哈尔滨的一处油库,在北京给其董事长钱某某送去20万元,后如愿以偿;2012年6月,马彬为使收购保力公司股权顺利,在三亚购买一块价值21.05万元的伯爵手表,送给了时任北大荒集团副总经理和黑龙江省保力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的仉某某,累计行贿41.05万元。

马彬的辩护人、北京圣运律师事务所律师徐昕,在审查起诉阶段向图强林区检察院提出,图强林区基层法院对本案无管辖权,不应向该院提起公诉。但图强林区检察院仍然提起了公诉,“不只是放弃宪法所规定的法律监督职责,更是完全置国法于不顾。”徐昕说。

在图强林区基层法院受理案件之后,徐昕又立即提出了管辖权异议申请。徐昕申请将本案退回图强林区检察院,或由图强林区检察院撤回起诉;或者图强林区基层法院依法将马彬案移送有管辖权的法院审理,包括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哈尔滨市中级人民法院或三亚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徐昕认为,让这家法院来审理此案,充满了荒诞色彩。

“本案的管辖严重错误,明显违法。指控挪用公款2.9亿,却将这样可能判处无期徒刑的严重指控违反《刑事诉讼法》明确规定(由中级法院一审管辖)起诉到图强林区基层法院,意欲将案件盖死在大兴安岭地区。”徐昕说,该法院既不是本案犯罪地法院,也不是被告人居住地法院,明显没有地域管辖权。本案所谓的行贿犯罪地在北京、三亚和哈尔滨,挪用公款犯罪地在哈尔滨,被告人居住地在北京,上述地点均与中国最北部的图强林区法院没有任何关联。该法院管辖本案完全是找不着北。

据信,图强林区法院因取得了省高院的指定管辖函而进行审理。但徐昕认为,马彬案并非管辖不明的案件,也不是某下级法院已经受理的案件,指定该法院审判,明显不符合《刑事诉讼法》第26条规定的两种指定管辖的情形,指定管辖明显错误。而且,依据专业法院分工的规则,林业法院主要负责有关森林的犯罪案件,图强林区基层法院受理本案直接背离了专门法院专业分工的要求,黑龙江省高院将一起与森林毫无关联的重大案件指定给该法院管辖,亦属违法。

进而,本案涉案金额巨大,牵涉黑龙江、北京、宁波、上海、三亚等地多家公司,人员关系和资金往来错综复杂;且本案指控为共同犯罪案件,涉及人员多,关系网复杂;特别是辩护人将为马彬作无罪辩护。徐昕认为,图强林区基层法院刑事审判力量薄弱,甚至仅有一人专业从事刑事审判工作,没有足够的能力承办如此重大、复杂、疑难的职务犯罪案件。

管辖是司法程序的入口,是案件当事人重要的程序利益;没有管辖权,将导致诉讼程序归于无效;管辖权的问题不解决,审理程序每进行一步都涉嫌违法。徐昕认为,图强林区基层法院应当立即将本案退回检察院,或建议检察院撤诉,或将本案移送有管辖权的法院审理。

但是,图强林区基层法院并没有同意马彬的辩护人提出的异议申请,决定继续把案件办下去。

起诉书以外的版本:检方插手经济纠纷

《起诉书》义正辞严,充满了捍卫法律“神圣不可侵犯”的色彩。但与之截然相反,马彬本人、其家属、辩护人北京市同翎正函律师事务所律师张磊等多次投书黑龙江省检察院检察长徐明、黑龙江省委书记张庆伟等领导,这些《控告信》、《刑事控告状》、《情况反映》等文书,讲述了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

2016年6月18日,无党无派的马彬在北京家住小区的地下车库失踪,其家人向北京警方报警。10多天以后,他们才得知,马彬那天被不明身份人士带走,后被带至哈尔滨某处,被非法关押至6月24日,然后被黑龙江省图强林业检察院以涉嫌行贿罪名刑事拘留。也即是说,马彬被非法拘禁了6天。

这6天发生了什么?

根据2017年5月23日马彬的一份《对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图强林区检察院相关检察员实施非法拘禁、刑讯逼供犯罪的刑事控告状》,原图强林区检察院检察员邵海锋、杨子东、李天鹏以及“小二”、原阿尔木林区检察院检察员张海斌等对其实施了非法拘禁和刑讯逼供,他要求依法追究5被控告人的刑事责任。

马彬称,他被强行带至哈尔滨后,检方的刑讯逼供的手段有:暴打,打耳光,长时间固定坐姿,不让睡觉,威胁、侮辱、诱供,多次以死亡相威胁。2016年6月23日,侦查人员将马彬蒙上头套,外提到野外,进行残酷刑讯。拳打脚踢而外,侦查人员还拿钝器往其双腿部猛击,后又用方钢在其腿上滚动碾压,最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录让其签字。若当日不签,他很可能会被打死。

马彬说,2016年8月23日,四名侦查人员竟公然在兴隆看守所用冰冻矿泉水瓶暴打其头部,留下严重后遗症,导致至今仍有严重的耳鸣、眩晕。

“控告人为了保命,只得按照他们的提示进行供述并编造了虚假的交待材料。”马彬说。

马彬的辩护人徐昕、张磊称,这是他们所了解到的最近几年检察官实施的最残酷的刑讯逼供。“马彬不构成任何犯罪,辩护人坚决为马彬做无罪辩护。”

在马彬家属2017年9月3日写给黑龙江省委书记张庆伟的信中,其家属介绍,马彬被抓的背景是:有关股权的民事纠纷中马彬多次胜诉。

“2012年上半年,马彬控股的宝恒投资有限公司受宁波北大荒物流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恳请,以2.9亿元的价格收购了三亚保力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10%股权。后因股东合法权益受到三亚保力公司的两名实际股东——北大荒物流及黑龙江省建设集团有限公司的侵害,马彬对建设集团及北大荒物流提起多项诉讼,其中,4宗已经一审二审胜诉,1宗在一审胜诉的基础上申请中止;另外3宗因马彬被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图强林区检察院强行带走而被迫中止。”

“马彬对房地产业并不感兴趣,他决定购买这些股权的原因是:北大荒物流原准备收购该股权,但后来由于其作为国企,政策变化导致无法履约收购,如不完成收购,将影响其剩余大额股权的处理,所以才恳请马彬收购股权。马彬实际上是在替北大荒物流承担责任,避免了北大荒物流的违约赔偿损失”。

徐昕律师认为,马彬案是一起检察机关涉嫌插手经济纠纷、以刑事手段打击民营企业家的典型案例。清清楚楚是正常经济合同行为的资金往来被指控为挪用资金,指控行贿的手表明显属礼尚往来,另20万元,马彬辩称是刑讯逼供之下的虚假供述,当时收购油库根本没有谋取任何不正当利益没有行贿动机。2.9亿元购买的股权,随着三亚房地产的升温,到2016年早已升值到10多亿元,“办案人员在抓到马彬后多次跟马彬、甚至跟马彬的律师商谈,要求把股份原价转给他人,抢夺巨额股权的目的昭然若揭。”

亿万富翁当众脱裤求验伤


借出法庭供图强林区基层法院审理案件的加格达奇区法院,位于加格达奇区委区政府大楼的一隅。刘虎 摄

2018年5月15日上午,马彬在被带走近两年后,走上了图强法院从加格达奇区法院借来的法庭。

他着便衣入庭,头发半白,家属反映老了很多。在审判长核实身份,问到何时刑拘时,马彬向法庭陈述自己是2016年6月18日被七八个人从北京的家楼下,绑至哈尔滨的,期间被这些人以威胁杀人、伤害家人等方式刑讯逼供,还被抬至医院体检,收监时曾被拒绝,陈述还反映了多次刑讯逼供的时间、地点、具体人员名字或外号、使用的工具等详细证据与线索。

有旁听者称,马彬对刑讯逼供的描述,具体而详细,例如,他在回忆被带离关押了好几天的地方被拖上一辆吉普车刑讯逼供时,清楚的描述了吉普车的样式,乃至车牌号“黑R0091”,还提到了刑讯逼供人所使用的工具和方式,用方钢在他大腿上碾压,用死亡相威胁……马彬还详细回忆了被刑讯逼供后送医院抢救,看守所拒绝收留等等一系列过程。

“我所有的材料,都是刑讯逼供出来的,没有一份是真的。我脑袋上有包,腿上有紫痕。我几次提到验伤,法院、办案单位、看守所都不验。验伤有什么可怕的?你们不验,就是包庇犯罪,包庇毁灭证据。”他说,“要审判我,就要给我验伤。不验伤,这个庭我不能开。”

这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马彬突然脱下了外裤。

“你们来人看看我的伤,我腿上现在还有伤,你们来看看。”马彬这一举动,令审判长也大为吃惊,他紧张的站起来,说“让坐下,让坐下,把板给扣上。”

徐昕律师举手发言,“庭审出现了特殊情况,马彬和辩护人长期要求验伤而不验,现马彬提出当庭查验伤情,控辩审三方可不可以当庭查验他的伤情。”

张磊律师补充道,“验伤涉及到庭审能不能继续进行。马彬说的验伤问题,是本案的前提性问题。而且辩方提出了非法证据排除的申请,这要求被告人本人或者辩护人提供线索,马彬刚刚庭审陈述和腿部的伤痕,是非常确凿的证据,是铁证,就在他身上,为什么不验。”

马彬继续说:“我为什么不能验伤,为什么几个单位都不敢验伤?不验伤,不能开庭,给我送回去。口供都是刑讯逼供的,不验伤、没有管辖权、超期羁押,那不是黑判吗?”

庭审僵持,马彬不停讲话,要求验伤。女审判员郝春梅发言:被告人是一名公民不懂法庭审理程序,你们作为辩护人不可能不懂,你们有义务给被告人解释一下法律程序,法庭为什么现在不能给马彬验伤。

张磊律师随即给马彬解释法庭不给其验伤的原因:早在2017年4月辩护人就向法院申请了验伤,2017年12月法院终于同意给被告人验伤,但时间又过去半年了,法院出尔反尔,答应好的验伤没有给验,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因素的左右。

审判长要求马彬配合法庭,先不要再说刑讯逼供的事情,马彬态度坚决,称不验伤这个庭就坚决不能开,一时僵持。

辩护人也认为不验伤不具备开庭的条件,同时指出,根据《刑诉法解释》第99条的规定,开庭审理前,当事人及其辩护人申请人民法院排除非法证据的,人民法院经审查,对证据收集的合法性有疑问的,应当依照刑诉法第182条第2款的规定召开庭前会议,就非法证据排除等问题了解情况,听取意见,该规定是“应当”而不是“可以”,但法庭没有召开庭前会议便强行开庭。

至此,庭审不到一个小时,审判长不得不敲响法槌,宣布休庭。法庭合议后,同意对马彬进行验伤。

当日下午2点半,程序倒回庭前会议。控辩审三方在加格达奇区看守所举行庭前会议。据辩护人介绍,马彬高血压,头晕严重,审判长和辩护人均建议他回监所休息,但他坚持全程在场。会前,图强法院院长张颖巍与辩护人沟通,要求下午庭前会议后次日继续开庭,进入法庭调查阶段后休庭,再验伤。辩护人坚决反对,要求解决先决性问题。院长的要求没能达到。

“一个验伤,要争取将近2年,要当庭脱裤,这不是法治的悲哀吗?”一位旁听者在微博上写道。

法庭外,是为了这次庭审提前来到加格达奇协助准备的图强法院人的无奈。“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来这样一次折腾?”他们很多人是坐了一夜火车过来的。这家25人的法院,有人笑称“除了看大门的,都来了。”此外,为了本案安检等工作,大兴安岭地区中院还从辖区抽调了其它一些法院的干警前来支援。
   
“也许这个案子还没审完,审判机关和公诉机关都撤销了。合并以后不会需要现在这么多人,或者要调我到外地法院,离家太远,又不愿意去。到时候,我干什么去呢?”一位法院的员工跟旁边人交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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