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公会：让我们跟着范冰冰重温检讨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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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跟着范冰冰重温检讨之道｜大象公会

原创： 大象公会Elephantia  大象公会  2018-10-10

检讨，是深植于中国人血液中不断的文脉。


文｜黄章晋 王家骏

为配合税务工作人员调查，范冰冰已在公开场合消失了4个月。

10月3日，范冰冰微博上发布了一封致歉信，这封信随即引来好事语文老师的职业热情。





是的，范冰冰这篇不到700字的作文，在文法上确实颇多错讹。但是，这是一篇真正的应用文，而不是作文考试，范冰冰的答卷才是高水准。

如果符合语文老师的标准，几百字居然没有任何不通顺或语法错误，甚至文辞漂亮，这不是公开告诉大家这是代笔吗？

所以，有语法错误是好事，看上去像范冰冰亲笔，显得真诚。

最重要的是，语文老师没有理解，范冰冰的致歉信，是特殊的应用文，语法问题是枝节问题，是否在格式上符合基本要求，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下面，我们进入正题，范冰冰写的是一封普通致歉信吗？


批评与自我批评的艺术

错。范冰冰写的其实是一种叫做「检讨」的东西。

中学课本里有过一句话叫「历史总是螺旋式地上升」，显然大多数人都忘掉了，因为在讨论范冰冰的致歉信时，居然没人想起来，这其实就是当年的检讨。

「检讨」一词在汉语中的古意为核对、整理，并引申为一种负责文书校注与法规编修的官职名称。而今天的用法，则是受日语影响，转变为总结研讨的含义。

不过，「检讨」一词由略含反省之意变成今天包含认错、自我批评、表态多个复杂环节的一种特定程序和文本格式，系1941-1945年在中国西北某个城市的「治病救人」运动中形成。

检讨是一门「批评与自我批评」的艺术，从窑洞走向全国，它最先被知识分子们掌握。从1951年12月开始，《人民日报》在重要版面开设名为《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开展思想改造运动》的专栏，连续推出知识界知名人士的检讨文章。

检讨书在体例上千篇一律，文章呈现三段式的结构：承认错误并全盘否定——挖掘「旧我」的根源——宣誓决裂，重新做人。


● 一份经典格式的检讨书

但在文化人手中，检讨也能写出「异彩纷呈」的样子：

有深入根源的一类，譬如：金岳霖《分析我解放以前的思想》；梁思成写的《我为谁服务了二十余年》；有谈学习心得体会的，比如朱光潜《最近学习中几点检讨》、沈从文《我的学习》；更有立誓性质的，比如茅盾的《认真改造思想，坚决面向工农兵》、蔡楚生《改造思想，为贯彻毛主席文艺路线而斗争》，等等。

一次成功的检讨往往建立在对上级心思的洞察之上，检讨过关等价于老大满意；如若不然，就会备受煎熬。只需深挖错误及承认，绝不应辩解真实性。

社会学家潘光旦历时十个月做了八次检讨，依旧没有过关。在思想改造运动基本结束时，才写了一篇三万字的检讨涉险过关。


● 1957年，文汇报社社长兼总编辑徐铸成作检讨，后被划为右派。其检讨《我的反党罪行》中所罗列的利用章罗集团控制《文汇报》以反党等罪行并不属实


什么是合格的检讨

检讨的历史虽然不长，但已是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检讨是有技术标准的——无论是文本格式还是基本内容组成。这点并非所有做检讨的人都真正能领会把握。

从内容构成上，合格的检讨必须有三项基本要素：

1、表态认错；
2、分析错误原因；
3、表明改错决心和目标。

表态认错：这部分的功能是承认权威，表示服从。这部分失败或不足，就意味着检讨的失败。

表态认错应积极，不扭捏遮掩，这是赢得认可的第一步。不同时期，所用语言各有不同，合格的检讨要在语言上表明检讨者能紧跟形势，这是认错程度好的重要指标。

分析错误原因：一般要分客观原因、主观原因。

客观原因要讲足，它是一种有技术、有技巧的自我辩护，但绝不可让检讨审读者认为有推卸责任的嫌疑；主观原因其实也是自我辩护的机会。

一般来说，讲述自己对规章、纪律、上级意图领悟力和理解力不足，或自我意志和要求不足，这可表白自己并不存在某种主观故意。


● 2011年广州恒大惨败给江苏舜天后，教练组向许家印作的检讨堪称范例，原因分析的第一部分即承认「未贯彻许主席的精神要求」，「几乎所有球员都忘记了许主席的要求，潜意识里都产生了……不自觉的心态」

表明改错决心和目标：它通常会包含三个要素：

1、表明自己改正的决心和态度；
2、对审读者承诺日后的表现；
3、再次承认错误并感谢从轻发落。

中国人最熟悉的检讨，无疑是薛蛮子的公开忏悔。薛蛮子虽为美国公民，但几十年红旗下的生活经历，并未让他忘掉什么是检讨——薛蛮子以涉嫌嫖娼和聚众淫乱被抓，但他的数度检讨，重点都准确落在网络大V造谣上。



当然，从官方报道看，他从拒绝配合到切换到标准检讨状态，还是花了一些时间，想必经过一番思想斗争。

从表态认错上看，薛蛮子的检讨语言运用非常熟练：「我造成了社会、国家和人民的损失，不仅没有尽到一个大V的责任，甚至没有尽到一个公民的责任。为此我受到了法律的惩罚，这是我咎由自取」。

薛蛮子在分析自己造谣的原因时也颇合乎要求，不但剖白自己作为网络大V的非正常心态，还正确认识到「成熟的网络一定需要法律的规范。网络虽然是虚拟的，但也需要秩序」。

在表明改错决心和目标上，薛蛮子也毫不含糊，除了「有朝一日再回到网络环境，我一定要在转发信息时做好核实」外，还承诺「将来如果有机会，会多做一些公益事业，向社会传递些正能量，也为净化网络环境做一些贡献，以此来弥补当初犯下的错误」。

相对而言，在薛蛮子之后在媒体公开忏悔或认错的网络人物，检讨多少显得不够完备，某种程度上，这种检讨水平的落差应该是时代的产物——比薛蛮子年轻的人，受到的检讨文化教育和熏陶，已大不如前了。



由于检讨目的原本就在治病救人，相比薛蛮子的检讨是在新闻联播上亮相，而范冰冰的检讨不过是在微博上写一封致歉信，可见范冰冰的「病」比薛蛮子要轻。


点评范冰冰的检讨

现在，我们看看范冰冰的检讨可以打多少分。

长期以来，由于自己没有摆正国家利益、社会利益和个人利益的关系，在影片《大轰炸》和其他一些合同中出现利用「拆分合同」等逃税问题，我深感羞愧……
——认清形势，承认错误

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应该遵纪守法，起到社会和行业的模范带头作用，不应在经济利益面前，丧失自我约束，放松管理，以致违法失守……
——深挖错误根源

我辜负了国家对我的培养，辜负了社会对我的信任，也辜负了影迷对我的喜爱……可以说，我每一点成绩的取得，都离不开国家和人民群众的支持。没有党和国家的好政策，没有人民群众的爱护，就没有范冰冰。
——承认权威，表明立场

我完全接受，我将按照税务部门的最终处罚决定，尽全力克服一切困难，筹措资金、补缴税款、缴纳罚款
——服从上级决定

我相信，经过这次整顿，我会讲规矩、遵秩序、重责任，在把好的作品献给大家的同时，也要监督公司管理，守法经营，诚实守信，争做富有文化内涵的好公司，为全社会传播正能量
——承诺日后表现

从检讨的基本要素、格式以及基本用意来说，范冰冰的这篇检讨相当合格，尤其是承诺日后表现这一部分，及时强调争做富有文化内涵的好公司，为全社会传播正能量，充分显示她没有辜负一番治病救人的苦心。

是的，检讨是一种语文课不会教，但又曾是每个中国人都有可能用到的应用文体。因为时代的原因，一度淡出普通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以至于语文老师都不知道什么是合格的检讨。

但是，范冰冰这封语法欠通的致歉信，让我们欣喜地看到，检讨这种有过灿烂华章、曾让无数人一吟双泪流的文本，早已深植于中国人的血液，是我们不断的文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