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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少镭:末班车(纪念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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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6-5-2022 05:22:5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主要是展示一下2022年在墙内纪念这个事情需要有多么隐晦

末班车|小说
原创 余少镭 后现代聊斋 2022-06-04 12:42 发表于广东
图片



夜班编辑罗夫眼里,黎明前的黑暗,还原了这座城市的本来面目。那些屹立几百年的建筑,露出张牙舞爪的剪影。偌大一条长街,白天的热气虽已到了强弩之末,但仍有丝丝蒸发,置身其中,仿佛一个看走眼,那路便要飘起来,或者随着星辰的疏落而渐渐消隐。



恍惚之中,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如果真有鬼,死去多年的人,会不会还在这一带徘徊?如果他们迷了路,会不会也因为“怕触动了伤心的魂”而“不敢在午夜问路”?我每天都这个时候下班,他们会盯着我吗?如果能跟我沟通,他们会不会也这么问:“先生可曾为我们写了一点什么没有?”



浅想辄止,悲从中来。



耻感满满的悲伤。



想了想,掏出一包烟,抽出三根,分别点燃,插在花圃上,心里默念道:“兄弟姐妹们,原谅我罗夫。”



点完烟,末班车开过来。看表,果然准时,4:35。车门打开,上车,刷卡。抬头时发现,司机换人了,不再是那个胖胖的中年女司机,而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傅。



这么老了还开夜班车,在这城市里活着,也忒不容易。



车上依旧只有他一个人。



像平时一样,他在司机后面那个座位坐下来。发动机低吼一声,车子慢慢朝马路探出头去。昏黄的街灯不时溜过车窗,车里便忽明忽暗的。



“师傅,今儿个换您了?”



“可不,王大妹子今天过去了,我临时顶一下。您刚下班吧?”



“对对。哦,那女师傅调走了?”



“调走?说调走,也中,被天调走的。”



罗夫愣了一下,“不是吧?我昨天凌晨还坐她开的末班车呢”。



“可不咋的,你说这人哪,也就这样喽,眼瞅着还活蹦乱跳的,今儿中午还出车,到了皇亭子,乘客还没上完车,她趴在方向盘上就再来醒不来了。”



罗夫心里格登一下,毕竟他坐那女司机的末班车有半年了,聊都聊熟了。一个熟人的离世,总是令人伤感的。



“王大姐怎么会这样?是心脏病发作还是心肌梗塞吧?”



“哟不行,按规定我不能跟您唠。前面那个路口会亮红灯,到那再唠吧。”



老司机还挺有原则的。罗夫便识趣地闭口不语。



车走了十几分钟,到了第一个十字路口,果然是红灯。毕竟是老司机,红绿灯也算得这么准。



可他已不再提女司机的事,罗夫也不便再问,想到上车前困扰自己的那个问题,便说:“师傅,你开了好多年车了,也常开夜班车,你遇见过鬼吗?”



老司机摇摇头:“说鬼多不中听。这位老哥,看你老是从报社出来,你是记者编辑吧?你有兴趣,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中不?”



“中,中。”罗夫也学着他说话。



“我想想啊……也巧,几年前,我记得清清楚楚,也是这时候。那天凌晨,我开末班车,从总站出车就没人上车,到了宣武门西,上来一年轻人,高高瘦瘦的,二十出头模样,一上车,也在我后面,对,就您现在坐的位子坐下。也不知咋的,他一上车,我就觉得不大对劲,后脖子阵阵发凉。后脖子您知道吗,可不,就您现在盯着我看的地方。我也没跟他唠,您知道我们当司机的,是不……对对,不能主动跟乘客唠。车快到供电局站,也不知咋的,突然就趴窝了。这可不对呀,每晚出车前,我都会仔细检查的,怎么可能半路死火?我就赶紧停车,正想回头跟他说对不住我检查一下车,这么一回头,我头皮一炸——哎呦妈呀,人没了!上个站和平门东的时候我停了车,回头看他没有下的意思,我连门儿都没打开的,咋就没了呢?我这一吓呀,也不敢下车,就再打了一下,也怪,故障自动排除,车又动了!我油门一踩,一溜烟就蹿出去了……”



“这……也许是巧合吧,我听过一个鬼故事,到最后其实不是鬼故事……”



罗夫还没说完,那老司机摇摇头说:“不不,没完呢,您听我说。第二天凌晨,又是末班车,同样时间,到了宣武门西,那小伙子又上来了!没错,我可没看错,白衬衫,头上好像还扎着头巾。不过那时候车上还有一对情侣,我倒没那么怕。他还坐老位子,我头也不敢回,也不敢看倒后镜。到了和平门东,我停了车,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倒后镜,除了那对情侣,没人了都!哎呦我的妈呀,我差点连车都不要逃了,可这时我一回头,他这不好端端坐在位子上了么?只是双手捂着脸,看不清五官长啥样。我继续往前开,车到了供电局站,我回头一看,他又没了!我立马就从驾驶座上跳起来,问那对情侣,刚刚那位在哪儿下了?那女的尖叫一声,指着我就骂,你有病啊!刚就我俩从儿童医院上的车,哪有人上来过?你这样子吓人我可以投诉的你知道吗?当时我那个老脸真不知往哪搁啊,赶紧道歉了事。可这事还没完,第三天凌晨,放空车到了宣武门,他又上来了!这次我再怎么怕,也要弄个清楚了是吧。当时我就没开车,我大吸一口气,转过脸对他说,小伙子,你吓唬谁不好,吓唬我这快入土的人干嘛。没想到,他也开口了,声音很低,但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师傅不关你事,我只是想去找我妈,到了28中我就下车了。我说啥28中,你坐错了吧,209夜可没一个叫28中的站。他说师傅你不知道,供电局站附近161中,就是原来的28中,后来合并了再合并,就把28中彻底抹掉了。没事的师傅,我找到我妈,就不再坐您的车了。小伙着实可怜,我就问他,你找你妈妈,怎么不去家找,夜夜到那地方找能找到吗?他说师傅你不知道,我妈在家总有凶神恶煞跟着,我无法靠近。听其他同学说,我妈这几天都会到那地方去,我想着我也去就能见到她了。可今儿个已是第三天了,我还是见不到我妈,我知道,她肯定摆脱不了那些凶神恶煞,可是师傅,我还是得见到我妈啊,当时她劝我不要出去,我不听她,我要找到我妈,把当时没来得及跟她说的话说出来。”



“他想跟他妈说什么你知道吗?”罗夫忍不住插嘴。



“当时我就问了,我说小伙子呀,你想跟你妈妈说什么呢?他说,我就想跟她说,妈,我知道我是您最不希望出事的人,但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还是会出去。他这么一说呀,我大概就知道咋回事了,我说没事的小伙子,只要我开209夜,你可以夜夜都坐我的车。当时就那么聊着,供电局又到了,我停了车,回过头,他朝我挥挥手,就那样穿过还没打开的车门,朝着161中的方向走去。当时天已微亮,我在驾驶座上,远远望着他走到学校门前,一下了跳进花坛里,那么就不见了。”



“不是吧?”罗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这位老哥,我都要退休了,能拿这种玩笑来忽悠人吗?”老司机明显有点不满。



“对不起师傅,其实……”罗夫没说下去,只是悄悄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很快,动物园到了,罗夫还没说话,老司机开口了:“老哥,你到了。”



“嗯,回见啊师傅。”



“回见。”



看着那渐渐消失在晨曦中的209,罗夫呆呆的站在那儿,鸡皮疙瘩一阵阵地涌起,直到耳朵里被每天早晨都要听到的音乐所刺痛,这才朝着虚空挥挥手,走回家。



第二天凌晨四点半,又一个双眼发红的夜班结束了。一阵凉意袭来,罗夫竖起衣领,站在路灯的阴影里,等待那末班车的到来,脑子里,尽是压抑不了的怒气。他想喝一杯,可凌晨四点半去哪找酒喝。



终于,站了不到十分钟,末班车来了,被车身裹挟而来的一些细沙和风,一起钻进眼里,罗夫揉揉眼睛,上了车。



“大兄弟,老这么熬夜班,受得了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还没见到人,罗夫已吓了一跳,张大眼睛一看,鸡皮疙瘩又起来了——那端坐在司机位子的,不正是原来那个胖胖的中年女司机吗?昨天晚上,那老师傅不是说她已经⋯⋯已经“过去”了吗?难道我真见鬼了?



但罗夫毕竟不是胆小如鼠的人,他定了定神,试探着问:“大姐,你,你身体没事吧?”



女司机笑了一下:“大兄弟,坐了我这么久的车,怎么突然关心起你大姐来了?没事,女司机开夜车是辛苦些,但我能吃能睡呢,身体哪能不好?倒是你该注意一下,你天天这么开夜车,身子骨会受不了的。”



这么好的司机大姐,就算是鬼,也没啥可怕的……不过罗夫还是问:“那、那昨儿晚你是换班了吧?”



又到了第一个红灯路口,女司机刹住车,转过脸来,一脸诧异:“昨儿晚?昨儿晚我们209夜停工修车呀,每年的这一天,都要例行修车的,您不知道?不可能吧,站牌上也有贴告示啊。”



罗夫又打了个冷战,不是吧,难道那老司机才是⋯⋯他又问:“大姐,你们车队是不是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司机,头发全白了,说话带东北口音的?”



女司机想了想说:“哦,你说的是老陈吧,就他是辽宁的。怎么,你认识他?”



罗夫说:“不认识,以前⋯⋯以前坐过他的车,人挺好的。最近一段日子好像⋯⋯”



女司机叹了一口气:“唉,你不知道,老陈这人呀,有点吃饱了撑的,喜欢管闲事。前两天刚过去了⋯⋯哦,绿灯了。”



车又向前开去。罗夫凌乱了,回头望望,车厢里空空荡荡的,那一个个空座位,就好像还真有一些看不见的乘客坐在那里一样。



罗夫忍不住又问:“大姐,老陈师傅是怎么过去的?”



女司机说:“唉,那天上午他还好好的,调度一宣布昨天例牌停运,他就急了,说什么也不让停运,说要是停运他就自己开车出去。调度拿红头文件压他,他也不服。最后公司经理出面,当场宣布让他提前退休,并要他把一切钥匙、证件交还给公司,他把所有东西一扔就走了。后来我是听说,他做了个特别奇怪的举动,买了些香烛纸钱,到161中前面烧,那学生正紧张复习准备高考呢,学校就报了警,警察来的时候,我听同事说啊,他一口气上来,再也下不去,就那么过去了。你说这人,吃饱了撑的是不,听说他烧纸钱给的那死鬼,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呢。”



罗夫脑里轰然一响,泪当场就下来了。他明白了,那老司机,为什么让他看到,而且讲了那个故事——那是希望他为他们写些什么、说些什么。



呆立良久,擦干泪,罗夫拿出手机,搜了一篇文章,分享到朋友圈:



我独在祠堂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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