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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家史】我与二哥的“正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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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7-2012 13:07:3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白纸黑字mook 于 2012-12-7 12:06:32 发布在 凯迪社区 > 猫眼看人
    1949年8月,在上海,身为共产党员的我给二哥写了一封信,居高临下地说,国民党已经垮了,你还要跟着他们走到哪里去呢?我没有想到,这封信会改变了他以后的命运:二哥他们看到国民党大势已去,再跟下去已毫无意义,这时又接到我的信,他便下决心,不告而别,经过上海回到故乡烟台……如果没有我这封信,如果他继续跟着国民党跑到台湾,那以后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

  
我与二哥的“正反合”

  
  文/宋群


    1921年以来,中国社会每迈前一步,几乎都与国共两党的联合,分裂,以至恩恩怨怨纠结在一起,“斩不断,理还乱”。即便是草根小民,其命运亦逃脱不了国共两党斗争的时代大潮起伏跌宕的制约。

    我想起了我的二哥葆岭,想起了他从幼小年纪,读书,奋斗,坐监狱,劳动改造,坎坎坷坷,直到今天垂暮的老年。

    我也想到自己,从幼小年纪,读书,奋斗,参加革命,历经政治运动的折磨,如今也是垂垂老矣。

    二哥葆岭,是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中,目前仅存的我们两人中的一个。他长我五岁,今年八十有七,已经身躯佝偻,耳聋眼花。

    我们的家,在美丽的海滨城市山东烟台。父亲开小饭铺卖片片(即玉米饼子,当地人称片片),主要顾客是码头工人。二哥想读书上学,看不起小饭摊这个行当。他小学毕业后,不像大哥三哥那样,放弃升学去继承父业摆小饭摊,而是考入了志孚中学(烟台市一中的前身)继续学习——他想改换门庭,跳出下层社会。

    也许是在学校里接受了新思想的影响,他的第一个行动是自己写信回老家农村,退掉了父亲给他订的娃娃亲。我的大哥也是由父亲包办的婚姻,由女方母亲送来,是裹小脚的农村姑娘。大哥想都没想,十六七岁就顺从地结婚了,没有反抗,没有波折,顺顺当当地照老规矩过了下去。二哥就不同了,他的一封退婚信,在全家引起了大地震。女方来信质问父亲,到底是何原因退婚,是儿子的自作主张,还是父亲的授意?信中挖苦地说,我们自知你们发达了,我们难以高攀,但是总应该给个正式的说法罢。接信后,父亲自然是大怒,大骂生了个不肖的逆子,使他在老家丢尽了老脸。因为这等于毁约休妻,女方又没有什么问题,你凭什么毁约,为什么休妻?按照当时父亲的怒火,把二哥赶出家门的心思都有。二哥没有争吵,只是坚持说我不能要一个不认识的农村姑娘,尤其还是小脚的,不识字。斗争的结果,居然是他获得最后胜利,父亲不得不将这件婚事退掉。今天看这事很简单,婚姻嘛,男女双方自愿,那有那么麻烦的。可是,那个年代,反抗旧式婚姻,那就是一场革命,那是很需要一点胆识的。

    我战战兢兢地在旁边看着这场家庭的大地震,看着父亲无法压制的怒火,更看着二哥倔强的反抗。这使我想到了巴金的名著《家》里所描述的觉民和觉慧,二哥是否也是受到小说的一些影响的呢。如果你只是见到今天那个佝偻着身躯说话含混的二哥,你不会想象出,当年他也是一个有着强烈反抗精神的青年,是从反抗封建婚姻开始,迈开他人生脚步的。

    1941年夏,我小学毕业,考入烟台市一中。二哥也在这一年夏由一中初中毕业,顺利升入一中的高中一年级。我那时只有十二岁,比同龄人上学都早,个子长得又矮小,考入了一中这个当时市里最好的中学,全家都替我高兴。二哥和我一起都住校,住在一间宿舍里,有时夜间我胆小害怕,还跑到他的床上去。

    这时烟台已是日伪统治。学校里的基本教材如语文课本等,并没有多大变动,只是多了日语课,还有个日本教员,每周来几次。另外就是增加了军训课,每周一个下午,由一个伪军的营长,坐着摩托车来,给学生们主持队列操练。今天看来,日伪对学生们思想和行为的管制还不是很严密,远不像隔海相望的旅顺、大连日伪统治的那么厉害。学生们中间有些爱国活动,也许因为我年纪太小,二哥参加了些什么活动,他没有告诉我。

    后来我只知道,1942年夏天,他们几个同学一起,向家里要了很少的一点路费,带着简单的行李上路了。我到汽车站去送他。他们几个同学在车上,悄悄地走了,在学校没有多大反响——他们是奔向安徽阜阳那所烟台流亡中学而去的。我听说,他们一路上都有个当时被称为“在家里”的组织在照顾,只要说几句话,作几个手势,就可以被当作“自家人”加以安排。后来得知,那其实就是“一贯道”的系统,依靠这个封建会道门,把一批批爱国学生由敌占区送到了国民党尚在统治着的地区。

    安徽阜阳的烟台流亡中学,据说是由山东的国民党军人李仙洲支持组办的。但他只能出少量的基本经费,学生们的生活费还要靠自己去想办法,有的甚至只好写信给在敌伪统治下的烟台家里索取。平时除了上课外,还要自己劳动,磨面粉,做饭等等,但仍然难以为继,不到一年的时间,李仙洲停止了供应,没有了经费,学校只好停办。一些学生无奈,又回到烟台,但二哥没有回来。

    他离家的时候,根本的思想动力是爱国,是不愿在日伪统治下接受奴化教育。但是,与此同时,他还有一种要“争口气”的思想。他说:“不混出个样来不回家”。什么样?当然不再是卖片片,不再干那种连自己都瞧不起的摆小饭摊的生意,至少混个一官半职,或者说得出口的职业再回来。因此,他没有打退堂鼓,而是选择了另一条艰难的道路:几个同学一起,从安徽阜阳动身到当时国民党的抗战陪都重庆。阜阳到重庆,什么概念?没有火车,偶尔有一段路有汽车,中间还有些是要通过中日两国军队正在交火的地带。几个穷学生,一无所有,他们最后是怎样到达了重庆的?他始终没有给我描述过,我只是凭常识来想象,或者联想到抗战时期各地逃难人群的悲惨场面,就可以知道他们此行的艰难了。

    当时,他没有接触到共产党员,也没有接触到进步人士,他的周围只是一群思想单纯的爱国青年。但是,他和他们的那一群,从阜阳奔向重庆,那种爱国激情,应该是与当时奔向延安的青年没有什么不同的。

    到了重庆后,他继续上学。为了不交学费,还管食宿,他选择报考了中央警官学校,并非是他喜欢这个警察的行当,也仅仅是因为这个学校管吃管住,而且,校长还是蒋中正。在当时,这又是个何等响亮的牌子!凭着他的学习实力,包括他一米八的个头(他继承了父亲和我们家族高个子的遗传,我的矮个,在全家是个例外),他考中了,并且学到毕业。

    他从中央警官学校毕业,正赶上抗战胜利,这批毕业生恰好派上用场。学生们也自认赶上了好时候,可以大展身手,仕途一片光明。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乘坐的是蒋介石那个腐败的国民党政权的末班车。

    1946年,他被分配到国民党急忙抢占的东北吉林的一个警察局里当股长,大小也是个官。而此刻,东北战场上国共双方正在激烈争夺。开始,国民党军队占着优势,凭着美式装备和训练有素,节节胜利,不仅占领了交通沿线的大多数城市,而且把劣势装备、缺少供应的解放军逼到了松花江以北,南满只剩下了长白山下几个不完整的县。那时,我正与二哥同处于一个吉林省的临江县,跟着老同志在编一张《辽宁日报》。                  

    我们两人同在一个相距不远的地区,双方似乎也都模模糊糊地知道,我们处在一个互相对立的营垒里。因为他到重庆考入警官学校,我在离家前就知道了;而我于1945年10月跟着八路军走了,是他后来烟台重又被国民党占领时,从家信中得知的。

    我离家参加革命工作,既有时代背景的必然性,也有个人机遇的偶然性。要讲潜在的内心深处的动机,其实与二哥并没什么不同,就是想改换下层生活的门庭,不再去摆摊卖片片。1945年8月24日烟台被八路军从日军手中解放出来,我有幸接触到几位有才能的领导人,这使我踏上了与二哥完全不同的道路。

    我高中毕业后考取了烟台师范学校。因为师范不收学费,还管饭,吃饭不要钱,所以师范的多数学生,也都像我一样,是冲着吃饭不要钱来的,也就是说,穷孩子比较多,所以当时青联和学联的领导,就把师范当作了他们发动学生工作的重点学校。来校的几位很有思想很有能力的干部,其中有马仪,他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建国后曾任国务院副秘书长。还有江流,他参加革命前,就是烟台志孚中学(即后来的一中)的学生,建国后任教中央党校,参加编纂《刘少奇文集》,成为著名的理论家。粉碎四人帮后,他写的《社会主义在实践中》,名噪一时。他们到校,同我们谈天说地,讲鲁迅,讲巴金,讲抗日战争,讲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也讲点马列主义的基础知识,等等。这使我以及其他几位同学眼界大开,较早地破除了所谓的“正统观念”,原来“土八路”竟有如此大学问的人。我们一批人成了当时烟台市学生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十月间,临沂山东大学(原来例山东抗日军政大学)来召生。大学之名亦颇有吸引力,于是,我们这一批人,就步行数十日,到山东大学学习。

    烟台的大多数中学生,并没有走我们这条路。最近,读台湾著名作家龙应台长篇报告文学《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其中有一节讲到了烟台的学生。1949年的端午节,国民党从海上逃跑,有八千多个山东青少年,在国民党的大撤退浪潮中,也跟着跑,他们是山东联合中学的学生。他们像我当年的二哥一样,一路由北往南逃亡,一路还坚持上课。到了湖南,一部分人参加了孙立人的青年军,到广州上船时还有五千人。校方和军方达成协议:学生准予上船,送到澎湖,条件是,十七岁以上的学生必须接受“军训”。

    1949年7月13日,澎湖。年龄稍长但也不满二十岁的学生,以耳语互相通知所有同学:“他们”要强迫我们当兵,我们今天要“走出司令部”。同学们收拾行囊走出来,却发现四周都是机关枪,对准了他们。司令官李振清站在主席台上。一个勇敢的同学走出队列,大声喊道:“报告司令官,我们有话说!” 迎上来的一个卫兵用刺刀对准学生刺去,血喷出来,学生当场倒下。接下来的是,士兵们拿着一根竹竿为学生量身高,不管你是否满十七岁,只要达到一定高度,都去当兵。为这五千个孩子的出路,带他们出来的师长们到处奔波,陈情,抗议。7月13日操场流血事件之后的五个月,即1949年12月12日,星期一,台湾《新生报》刊出了一条新闻,大字标题是“台湾岂容奸党潜匿,七匪谍昨伏法!”以烟台中学校长张敏之为首的为山东流亡少年出路奔走呼号的师长,全部被当作“匪谍”枪决。

    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读到龙应台的这段文字描述,心中充满酸楚。我相信,这五千学生中,一定有我认识的同学。抗战胜利后,解放战争中,烟台先后两次解放,国民党占领烟台有数月之久。那时的学生大都对国民党抱有幻想,离开烟台跟共产党走的毕竟是少数,不然何来澎湖的五千学生,以及发生在那里的惨案!实际上,在那个大时代的浪潮下,在国共双方激烈决战的大背景下,不管你个人愿意与否,自然而然地,不是站在这一边,就是站在那一边。我与二哥,正是被这样的汹涌浪涛,卷到了各不相同的一边。

    我在山东大学学习不到半年,1946年5月,又奉命和一伙同学渡海到东北。我留在了《通化日报》即后来的《辽宁日报》和《辽东日报》工作。很幸运的是,我遇到了我的新闻工作的启蒙老师骆风和陈绪宗。刚开始,在通化市,白天去采访,夜里写出稿子,时任副总编的骆风,就如同给小学生改作业一样地,逐字逐句修改,他改一页我抄一页,第二天就见报了。陈绪宗是后来《辽东日报》的报道部长(即新华分社社长)。他任前线记者团长,多次带我们一批年轻的记者一起采访,一起写作,用“手把手”来形容他对我的帮助也毫不为过。他带我在四保临江前线,采访俘虏兵,写出通讯《蒋军中的女兵》,在东北日报上发表,我真是兴奋极了。如果没有他们的带领,我不可能沿着新闻工作这条路走到了今天。骆风抗日期间,在新四军当新华社记者,建国后仍在新华社工作,文革中虽然受过不少批斗折磨,但还是坚持下来了,粉碎四人帮后,参加新四军战史的编纂工作,前几年病故。比较之下,陈绪宗的遭遇就太惨了。他是抗战初期从武汉参加革命投奔延安的,在蒋南翔领导下,做青年工作。建国后,1953年《中国青年报》出版,他是第一任总编辑。报纸办得很生动,很有朝气,在新闻界反响也极好。可是,1955年反胡风运动开始,他因为当年在武汉曾与胡风有过联系,又因公布胡风反革命集团材料时,青年报是隔日刊,没有及时发表。他理所当然地成了“胡风分子”。之后,因对反胡风运动中受审查有些不满情绪,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中,又理所当然地当了报社的头号右派。后来不知是那一年他去世。关于他,其实也完全可以另外写一篇文章来做记念。这是后话。

    现在回过头来,再来讲1946年底到1947年初,我随着《辽宁日报》编辑部,撤退到长白山脚下的临江。我当时并不知道相距不远的吉林市,会有二哥在那里。

    尽管国民党军队一时占着优势,我们已经撤退到鸭绿江边,没有多少退路了,可是,我和大多数老同志一样,从未失去过信心。林彪号召十万干部下农村,土改,发动群众,建立可靠的后方根据地。我也曾奉命,踏着厚厚的积雪,穿过原始森林,到杨靖宇和金日成曾经与日军战斗过的长白山脚下抚松县(今靖宇县)的小山村,采访报道贫苦农民斗地主,分田地,光荣参加解放军的新闻。形势很快发生变化。北满三下江南,南满四保临江,一个战役接着一个战役……国民党输了。

    1948年,解放军围困长春,我就在长春以南的四平一带随军采访。我当然也想象不到,我的二哥,会从吉林市随国民党军队撤到长春。我更想不到,他会从被围困的长春设法辗转撤到了沈阳,然后又从沈阳撤到了北平。我们是节节胜利,他们是节节败退。

    1949年1月下旬,我随第四野战军政治部主任陶铸先期进入尚未解放的北平。陶铸作为解放军平津前线指挥部的全权代表,与国民党军队的华北剿匪总司令傅作义进行和平解放北平的谈判。我那时刚刚从记者岗位上,调任陶铸的秘书。几天后,解放军入城,我们天天生活在胜利的喜悦中。那时候,人们对国民党已经完全丧失了信任,或者说是已经十分厌恶,而对共产党则充满了希望。古老的文化名城北平,到处是青春的歌声。尤其大学生们,豪情满怀,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我们的队伍来了,浩浩荡荡,饮马长江”,热情地报名参加解放军南下工作团。

    我接到了失去联系好多年的家乡烟台来信,得知一位远房的堂姐瑞琴也在北平,并且告诉了她的地址。好久没有同家人联系了,得到这个信息,自然十分高兴,连忙循着地址找到了她。从她那里得知,二哥就在不久前,从沈阳也来到北平。他是随着他们那个警察系统撤回来的。北平守不住了,他们那些人,又都南下了。我听到这个消息,替二哥感到非常遗憾,怎么还跟着走呢?跟着那个腐败的和失败的国民党有什么希望呢?

    此刻的我,有一种自豪感,觉得自己走对了路,比家里的什么人都强。我那时也根本也不会往深处想,想不到什么大时代浪潮,什么必然性偶然性,只是幼稚地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而二哥则是走错了道路。

    后来上海解放,八月间,大姐、二姐从上海来信,希望我到上海看望他们。我那时也真幼稚,竟然也不考虑自己刚刚调到陶铸身边不久,领导人的军管会工作很繁重,自己怎么好提出请假去上海?但是,我却毫无顾忌地提出来了,陶铸真的是很宽容,竟然答应了。到了上海,在大姐那里住了约一个星期。记得在那里,已经饱经人生风霜的大姐曾对我语重心长地说过一句话:少年得志,不是什么好事。我哪里能听得进去。自认为走对了路,自以为了不起,特别是与二哥对比,更增加了这种盲目的自信。

    在那里得知二哥在上海解放前几天,刚刚离开,又随他们警官系统那些人,撤退到了福州。有意思的是,国共双方虽然激战不息,信件倒还可以往来。于是,我在上海给二哥写了一封信,讲了许多思念的话,而最重要的是一点,我居高临下地说:国民党已经垮了,你还要跟着他们走到哪里去呢?我没有想到,这封信会改变了他以后的命运:原本他们这伙人,到了福州被安排到水上警察局工作。形势再发展,他们就要撤到台湾去了。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看到国民党大势已去,再跟下去已毫无意义,这时又接到我的信,他便下决心,不告而别,经过上海回到故乡烟台。如果没有我这封信,如果他继续跟着国民党跑到台湾,那以后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是像在澎湖的青年学生一样,受到残害,还是当兵到最后,蜷缩在国民党老兵们的眷村里呢?

    多少年后,他同我谈到这段经历时,仍然不胜唏嘘。我也是经过多少命运的起伏跌宕后,才能想象出他重返烟台时的心情。当年,他是怀着一腔抗日爱国的激情走的,内心深处还蕴含着一种“衣锦还乡”的决心。他为此吃了不少苦,拼命学习,不但要掌握知识,还要学会在官场上混,虽然他还只是个很小的官。然而,他现在回来了,仍然是一无所有,是灰溜溜地回来了。国民党败退了,他的官职只是耻辱的标记,口袋几乎分文皆无。他从小上学,并无劳动习惯。现在回家,咬着牙像大哥、三哥一样,挑水,干活,摆饭摊,脸上无光,心头压抑。几个月下来,人的性格都有了变化。大姐很能体谅这种心情,就写信让他再到上海。上海新解放,到处招收训练班学习班的学员。他报了个什么班,学习了几个月,就分配到公安军连队当文化教员。接着,一个又一个的政治运动开始了,他这种经历和身份,理所当然地陷入了另类人群之中,并且从此开始了他大半生的噩运。

    他在公安军一个连队当文化教员,凭着他的文化知识和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应该是可以应付自如的。但是,肃反运动开始了,他属于国民警察系统,并且那个股长还相当于连以上干部,部队怎么可能留这种人!他被转业分配到花纱布公司,当个小职员。这时,你就是什么话不讲,闷头干活,恐怕也是过不了日后的这槛那槛的。1957年引蛇出洞的大鸣大放,他所在的单位领导号召大家提批评意见,他说不上批评什么,其实不过是发了几句牢骚,说他们这种旧社会走过来的人,现在像没娘的孩子一样,没有人照顾。就凭这几句话,再加上国民党警察局股长这个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反右”一开始,他就被打成“极右分子”,开除公职,送到山西太原远郊区的观家峪煤矿劳改。从此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直到粉碎四人帮后,全国右派甄别平反,他才离开那个煤窑,重新分配到太原橡胶厂,当了个管理科长之类的职务。

    这期间,我的命运也随着大的形势发展,来了一个急剧的变化。1955年春,我从广州军区《战士报》调到北京,参加筹办《解放军报》。1956年《解放军报》正式创刊,我任驻广州军区记者。我不停地奔波在潮汕和雷州半岛等地的部队,采访,写作,在军报上发表了不少新闻作品,年终受到嘉奖。那时也可以用志满意得来形容。不料好景不长,1957年春,我与老友林剑(他是军报驻武汉军区记者)一起,奉军报编辑部之命,按照中央整风指示精神,采访军区文化界知名人士鸣放情况,写出了《打开裹脚布》一文,是作家赵寰、董晓华、张永枚等人的谈话意见汇总。文章在军报发表,受到表扬,作协刊物《文艺报》全文转载。

    我们正在沾沾自喜的时候,反击右派开始了。原来这是“引蛇出洞”,我们和资产阶级右派站在了一起。本来是要打成右派分子的,幸好广州军区领导出面保了一下,右派分子免了,中右分子的帽子还是要戴的。从此,我同林剑的命运就走向另一面。

    在自己也遭受到批斗之后,我才真的能想象到二哥的遭遇和他的心态,我对他的同情,已不同于过去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在他煤矿劳改的初期,大约是1960年末,我接受一项到太原驻军二十一军采访的任务,二姐淑贤也正好从湖南湘雅医学院调到山西医学院工作。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去看望一下从1942年分别后再未见过面的二哥。为此,事先我向党支部书记报告,说明二哥是右派分子,我想去探视一下。还好,承蒙支部书记宽厚,批准探视,但他严肃交代要划清界限,不能温情。他之所以这样严肃交代,也许是出于好心,也许是高度阶级警惕,因为我的头上也戴着一顶中右的帽子。行前,尽管食品供应已经很紧张,我还是专门跑到王府井百货大楼,用粮票买了一斤蛋糕带去。到太原完成采访任务后,我先是到了二姐的住处,由她为我借到了一辆自行车,蹬了三四十里地的山路,来到了观家峪煤矿,经过通报,终于见到了二哥。

    他住的是一间大屋,靠墙边是一溜十几个人睡的大通铺。当时正是上班时间,有人把他从坑下巷道里找了上来,。他好像并没有直接挖煤,服装还干净,皮肤黝黑,瘦瘦的脸庞,比我想象的要好。他拉着我的手,看了我半天,竟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过了一会才说:“我挺好,真的挺好……”然后,又伸出手给我看:“你看,自从我手指被砸伤以后,他们就不再分配我重活了!”他似乎表现得很满意这种状况。我把蛋糕交给他,我说:“我也给你带不了什么,这是从王府井买来的,你吃点吧!”他拿过蛋糕,似乎没有了刚才的那点矜持,立刻打开,掰了一块,大口地嚼下去。然后,又细心地包好,说:“太好吃了,留着慢慢吃。”“这里是劳动改造,规定是不准外边带东西来吃的!”一个声音从屋那头传出来。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通铺的另一头,暗处还有一个人躺在那里,两只眼镜片还似乎有点反光。二哥告诉我,那是个病号,自然也是劳改的。我们都没有回答他。二哥把蛋糕包好,放在枕边的包包里。这种情况下,我似乎不能也不敢多说什么,我只是重复地说:“好好劳动吧,好好劳动吧!”他也只是说:“是的,是的,放心,放心……”他没有问我的情况,也没有谈过去,更没有谈将来会怎么样,换句话说,我们两个人见面,十多年来的第一次见面,等于什么话也没有讲。会面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他说:“你回吧,还要骑车走几十里路呢!”我说:“好吧,那么,我就走了。”

    他送我走到门口,我骑上车,回头一望,他仍然站在那里,这时我忽然闪出,1942年我送他到烟台汽车站时,他登上汽车向我招手的身影,这时,也就是在这时,我发现他那颀长的身躯,似乎有点佝偻前倾了——那时他也应该只有三十多岁。骑着自行车往回走时,我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也许是风沙迎面扑来,泪水从眼睛里顺流直下。

    从观家峪回到太原市的山西医学院二姐住处,二嫂健平已经等在那里。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一个当时很普通平常的中年妇女干部。说起来她也是很不幸,因为嫁给了我二哥。她是湖南人,上海解放后,与二哥同在一个训练班学习,参加工作,又一起分配在一个公司里,结了婚。然后就是肃反,反右,她本人什么问题都没有,可是二哥却当了历史反革命,右派分子,以至劳改。她见到我,只是羡慕地说:“你多好,参加了革命工作,不像你二哥那样,当了国民党,倒了一辈子霉!”

    她并不知道,其实我的处境也并不太好,戴着个中右的帽子,夹着尾巴做人,灰溜溜地生活。她还邀请我到她住的那一间平房里,给我包饺子吃,算是招待一下远道而来的弟弟。后来,劳改的管理宽松了些,二哥还被允许一个月可以回家探视一次。每次回去,他都努力做一些家务,买煤灰,打煤砖,忙碌地过上一两天。这期间,二嫂宫外孕,差一点丢了命。但是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他们还在盼望,有一天,二哥能劳改期满,回到市里某个单位工作,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大约是1974年以后,我的妻子启予的母亲患了子宫癌,到太原二姐处治病,启予也随去住在那里负责照料,与二哥嫂的往来多了些。这时,二哥已经是劳改期满,成为煤矿的劳改留用人员,回家的次数多了。他发现二嫂在工作单位,曾同一位顶头上司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二姐听后,愤怒异常,主张坚决同她分手。二哥流着眼泪同启予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征求启予的意见,分手还是不分手?按照启予的观念,夫妻之间有一方不忠,当然是不能共处下去的。可是分析他两人的情况:一方是戴着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长期劳改;一方孤单地在一个单位工作,顶头上司,威胁利诱,很难扛得住。因此,她给二哥的建议是个活话:如果感情上还合得来,维持下去也可以,她生活得也不易;如果感情上总解不开这个疙瘩,那就干脆分手。二哥考虑再三,主要还是想到,自己沦为“反革命,”,实际上是拖累了人家一生,是对不住人家,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怎么能全怪她呢!最终,他选择了继续一起生活下去。二嫂宫外孕手术后,已经不能生育,两个人商定,将二嫂哥哥的孩子航航过继来,一家三口过个平常人的平常生活。然而,天不从人愿,不久,二嫂患上子宫癌,不治去世,二哥又是孑然一身。

    粉碎四人帮后,他的问题得到彻底解决,完全平反,从劳改的煤矿调出来,分配到太原橡胶厂,并且还当了一个行政科的科长。改革开放,民主党派恢复活动。太原的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来人找到他,希望他恢复国民党党籍,参加活动,他毫不犹豫地就断然拒绝了。他说:“我只想过个普通人的生活,别的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也不想再干了。” 在橡胶厂那几年,他勤勤恳恳,想方设法地为厂里的职工办实事。有一次,他匆忙来到北京,买了几箱子便宜的塑料凉鞋,运回太原厂里。他说是给职工浴池准备的,浴室没有拖鞋,太原买不到,在北京买了凉鞋,回去再把带子一剪,就可以用了。从这件事情上,我看到了他的认真负责的精神。

    据说,厂里的职工对他的印象都很好。六十岁时,他按照规定离休,就一直住在橡胶厂的职工宿舍里。离休后,又应聘在山西电大,当了一阵子教员,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十几里地,去学校讲文化课。记不得是那一年了,厂里的一位老职工春英的丈夫去世了,有人就撮合两个老人生活在一起。春英有三个孩子,均已工作。他们对老人很孝顺,并不因为二哥是“继父”,就对他有所怠慢。特别是有一次,他骑车上班被汽车撞倒,肋骨骨折,住院好几个月,全靠几个孩子细心照料。

    文革开始后,我曾以头上的三顶帽子:“漏网右派,路知音黑店,陶铸的亲信”等三项罪名,被关押审查过近一年的时间。“漏网右派”和“陶铸的亲信”,是现成的罪状,顺手拈来,扣到头上就是。“路知音黑店”,则是新加上来的罪名。那是因为从1963年开始,我同老友林剑共同用“路知音”的笔名,在《羊城晚报》上发表了一些散文,都是歌颂时代英雄人物风貌的。我们很钦羡当时被人们称颂的刘白羽、杨朔、秦牧的散文风格,尽力学习和模仿他们。现在人们都指出他们的散文粉饰太平,假话太多,可是,那时候我们真心歌颂还唯恐不够,那里还说得上什么攻击!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伟大领袖有言,这次文化大革命,是“同国民党斗争的继续”。怎么革了半天命,我又成了国民党一边的了?进而一想,并不奇怪,那么多老革命、开国元勋,最后的罪名是“叛徒”,亦即国民党。这同当年蒋介石杀戮优秀青年,假以“共匪”的罪名,宁可错杀八千,绝不漏掉一个,其手法并无什么不同。每念及此,心中就可释然了。

    粉碎四人帮后,有一阵子有第二次解放的感觉,在新闻工作上放手干了一番,心情地颇为舒畅。不料(又是一个不料)1983年底,二十八天的“清除精神污染”的不是运动的运动,我被卷入了上层的一次斗争,不幸又做了一次“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这是另外一个问题,此处不赘)。我的工作生涯,很快也画上了句号。

    2007年5月,二姐病危,我专程到太原去探视。在二姐家,我和二哥又见面了。他的腰已完全弯了,身躯更加佝偻,但是精神还好,说话也还清楚。我们是有意还是无意,基本上不谈过去。他只是连连地对我说:“我现在真的很好,很好,党和政府按月发给我退休金,不愁吃,不愁穿,孩子们对我也很好,处处照顾我。”一脸满足甚至是幸福的表情。我想,他这是真心话。一个经历那么多苦难和挫折的人,晚年能有这样一个平稳安定的生活,定然是会很知足的。也许在他被人辱骂斥责为反革命分子,人的尊严全部丧失时,在那暗黑的原始设施的煤矿巷道里挖煤,超负荷地透支体力时,他的最高理想,恐怕就是什么时候能如普通人一样,过上一个安稳的生活。如今他达到了,他还能追求什么呢?

    从他的佝偻的身躯上,我还能寻找出当年在烟台一中,他挺拔健壮的身影吗?在他思想深处,我还能看到他反抗旧式婚姻,不避艰险离家出走,去寻求光明前途的斗争精神吗?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如今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是这样一个干瘪的佝偻的老人,一个行将熄灭生命之火的老人……但是回过头来再想自己,与他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同二哥,在国共两党的斗争中,走着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但是,作为人的命运,我们又有那么多相象的地方,也许这就是殊途同归罢了。我抱着一腔热情走上社会,我自认选对了道路,比二哥强。只是,我们都同样地把这一切想象得过于简单,在大时代社会变迁、政治斗争汹涌翻滚的浪潮下,我们命运的起伏跌宕,是无法完全由自己操纵的。正如著名作家王蒙所说的:“对于天堂的理想,也可以把人们驱赶到地狱里。”

    宋群,曾任《辽宁日报》、《辽东日报》记者。建国后历任第四野战军《战士报》编辑组组长、编委,《解放军报》驻广州军区记者、政治工作宣传处编辑、编辑组组长、副处长、总编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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